原视频: 杨振宁教授八秩荣庆学术研讨会:八十述怀 ─ 我所认识的物理学家

(2002 年 9 月 28 日)



金校长,各位朋友,各位同学,首先我要感谢(香港)中文大学举办了这么盛大的一个生日庆祝会。而我尤其高兴的是今天有这么多年轻的同学在座。我想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一个很重要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够把他的经验告诉年轻几代的朋友。我想这个心愿如果仔细想想,也许是人类从猿进化到人,从原始的人进化到现代人,所以能够做到这一切进步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所以我想今天我给,尤其是在座的年轻的朋友介绍一下我所认识的一些非常重要的,在二十世纪有决定性影响的物理学家。

我先放一个录像,这是5分钟,是1972年30年以前,一个大物理学家 Paul Dirac 70岁的时候,在意大利 Trieste 城开了一个庆祝他生日的会议。有很多重要的物理学家在座。那个时候我喜欢用当时的 super eight movie camera 照我的孩子的电影。那天我把这个照相机带到意大利去照了,这个现在我认为是非常宝贵的影像资料。这里边有很多重要的物理学家,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当然是 Dirac 跟 Heisenberg。

(播放影片并介绍)

这是 Trieste 的海港里头的游船。这是 Julian Schwinger。Schwinger 会用左手,也会用右手写字。这是 Wigner,是一个对于对称有重要贡献的物理学家。这是 Telegdi,Wigner 跟 Schwinger 都不在了,Telegdi 还健在。他是一个重要的实验物理学家。Hans 和 Teller,Hans 是一个瑞士的物理学家。这个正中这位是 Salam,他不在了。Trieste 研究所就是他创建的。

这是 Pais 跟他的夫人。Pais 是一个物理学家,第一个估计出来了原子弹的临界重量。这是 Heisenberg 跟 Bopp。这是 Dürr,是 Heisenberg 的学生。这是刚才那位,他人还在九十几岁了。他的弟弟十年以前是德国的总统。这是 Wheeler。

这是 Perrin,Perrin 的父亲是法国一个诺贝尔物理获奖者,Perrin 是法国非常重要的物理学家。这是 Uhlenbeck,他是发现电子自旋的。这是他太太。这又是 Schwinger。这是卡茨太太。这个右边这位是 Dirac,他那时候七十岁。Paul Dirac 没有问题,是英国20世纪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

Dave Saxon,Saxon 后来是 MIT 的校长。这是 Cecilia Payne,是有名的天文学家。这是 Willis Lamb,他现在还健在。他是非常重要的关于原子分子有重大贡献的人。这就是刚才介绍过的那位 Pais。这是 Wheeler。这位是洪德,左边这位,他假如还在的话,现在100多岁了。谢谢。

二十世纪物理学的三大革命

20世纪的物理学有辉煌的历史。其中也许从长远的立场讲起来,从物理学自己的结构讲起来,最最重要的是头30年三个观念上的大革命。这三个重要的革命就是1905年的狭义相对论,1915年的广义相对论跟1913~1927年所发展出来的量子力学。这些基本观念上的革命不单影响了今天整个物理学,而且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因为没有量子力学就不会有半导体,没有半导体就不会有今天的计算机。你想一想,如果没有今天的计算机,今天的世界跟现在不可能是一样的。

而我有幸认识了许多20世纪初年的大物理学家,他们比我年长20岁或者30岁,很多我都很熟识的。比如刚才介绍的 Dirac,我跟他有很多次的谈话,很多是关于物理,也有是物理以外的谈话。

Pauli、Fermi、Heisenberg、Dirac 四位大师

这个是 Pauli,Pauli 是发现互不相容原理(exclusion principle)的,一个本来是奥地利人,后来长期住在瑞士。他在50年代经常每年都到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来,所以我很认识他。他在物理里头的贡献非常之大。

那么这一位是 Enrico Fermi。Enrico Fermi 是意大利出生的,1938年得到诺贝尔奖金。在他得诺贝尔奖金时,他把全家——他当时太太以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搬到 Stockholm。这个是当然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不正常的是他去以前就已经跟哥伦比亚大学接洽,说是他去了 Stockholm 就不回去了。果然他全家就搬到了美国,以后他变成了美国人,而且对于美国的原子武器有重要的贡献。Enrico Fermi 是我的老师,我当然非常之认识他。

这位是刚才大家已经见过的 Heisenberg,那个上面的 Heisenberg。电影上的 Heisenberg 是他71岁的时候,这张照片是他23岁的时候。他还没有做他的革命性的、历史性的贡献——量子力学。

这是刚才我给大家介绍过的 Dirac。刚才这几分钟我给大家看了 Pauli、Fermi、Heisenberg 跟 Dirac 相片。他们四个人出生都是在1901、1900、1901~1902,所以最近这几年有很多庆祝他们几位诞生100周年的会议。那么我去参加过两个。这个组织的人要我给演讲,所以我就想了想,我觉得这个中国的传统的文艺批评、文学批评、艺术批评有一个传统,就是用一个或者两个或者是很少的几个字来描述一个人的风格。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也如法炮制,对他们四位的研究的风格做一个总结性的话,那么这是我得出来的结果。

Pauli:力量(Power)

Pauli 对于一个物理学家讲起来,他最重要的这个是他的 power,他能够冲破几乎不能想象的困难,能够克服,所以这是它的特点。

比如说1925年 Heisenberg 跟 Dirac 他们提出来了量子力学以后,这个量子力学当时所提出来的是一种从前大家不大讨论的数学。这个数学是新的,所以要解决这个数学里头的问题,大家一筹莫展。结果在两个月之内,Pauli 就解决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氢原子的光谱。这个震惊了整个的物理学界,而也因为这个,大家才了解到,原来 Heisenberg 所提出来的量子力学是有道理的。因为 Heisenberg 提出来的文章里头跟实验没有关系,它只是一些原理,只是一些理论。通过 Pauli 把它解出来了以后可以跟氢原子的光谱对得对极了,大家才知道,原来 Heisenberg 这个理论是跟实验有密切的关系的。

Pauli 他的做工作是不苟且的,所以他是一个十分可信的物理学家。有人称他为"conscience of physics"(物理学的良心)。可是他对于别人呢,有时候极不客气。这个呢,我有亲身的经验。我在1949年是一个博士后到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我去了以后就有一位另外一位博士后已经在那待过一年的跟我说,你得要小心,Pauli 这人不容易对付。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后来开学以后,我跟一位朋友叫做 David Feldman,我们有一个想法,所以我们就在研究这个问题。Pauli 听说了我们在做什么,他非常发生兴趣。这一来呢,我就懂那个朋友所讲的是什么意思了。因为 Pauli 每天早上十点钟就到我们的办公室来,就问说你们又有什么新的进展。假如我们没有新的进展的话,他就讲一些嘲笑的话、讽刺的话。这样过了几天以后呢,我们很怕看见 Pauli。所以我就懂我的那位朋友预先对我警告是什么意思。

比如说现在还健在的90多岁的一位物理学家叫做贝塔(Bethe),他是一个诺贝尔奖金获得者,他曾经做过 Pauli 的助手,他比 Pauli 大概年轻五六岁的样子。Pauli 因为早熟所以很早的时候就做了教授,需要助手就把贝塔找来了。第二年贝塔走了,来了 Weisskopf,是另外一个重要的理论物理学家。Weisskopf 过了一两个月以后,Pauli 对他不太满意,他就跟 Weisskopf 说:我应该还留着贝塔。

Pauli 我刚才讲他的一个重要的贡献,我刚才已经提过了,他还做过很多重要的贡献。可是他没有做最最重要的革命性的贡献。他是1958年过去的,在他过去的以前几个月,他在 Berkeley 给一系列的演讲,有一位物理学史专家经常去听他的课。而且课上完了以后,他们到酒吧间去喝一点酒,谈话。

后来这位科学史家叫做 Kuhn 的说,有一天喝了几杯酒以后,Pauli 说:"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当时最好的理论物理学家,是一个革命者。大问题来了,我将是解决他们的人。大问题确实来了,别人把他们解决了。我只是一个学者,不是一个革命者。"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年轻的时候真是十分愚蠢。"这个话我想是 Pauli 晚年的时候——他是58岁的时候过世的——他过世的前半年的样子的话,对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所做的工作的估价。

Fermi:坚实(Solidity)

Fermi 呢,他人不高,是很壮的一个人,而且他讲话非常之踏实,所以你跟他交往了不到几分钟你就知道他所讲的话,每一句话都是他想过的,而且都是绝对可靠的。

Fermi,我刚才讲过了,是一个坚实稳重,做人跟做物理都是这样子的。所以他是在他在世的时候,是所有的跟他在接触的人,不管是学生、同事,政府的人,都非常之尊敬他。

比如我可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当时打完仗以后因为美国爆了原子弹,而这个当然是震惊了整个世界,尤其是震惊了所有的华盛顿的政府里头的人。所以呢,Oppenheimer 因为是主持原子弹的设计的人,所以就变成了当时美国最最重要的、是个家喻户晓的一个物理学家。那么那个时候战后对于原子能,对于原子弹的控制呢,美国设立了一个 Atomic Energy Commission。这个 Atomic Energy Commission 是一个政府的组织,里头关于学术方面的重要的决策呢,是由一个委员会叫做 General Advisory Committee 来做种种的建议,这个当然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组织。Oppenheimer 自然的就是这个委员会的主席,而 Fermi 是这个委员会的一个成员。

在50年代初有一天,Oppenheimer 到芝加哥去。他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我所以到芝加哥去的原因,是因为 Fermi 在这个委员会上面的聘任期已经到了,所以我希望他再继续下去,所以我到芝加哥特别去请他续聘,续任为这个委员会的委员之一。

Oppenheimer 说他跟 Fermi 再三讲,Fermi 不肯。最后 Fermi 说:"对于这个委员会所讨论的许多事情,我不敢讲我的见解一定是对的。所以我想我还是不要再在这个委员会里头了。"这个你可以想象到很少人面临着这么重大的一个聘任,会像他这样子来拒绝掉的。Oppenheimer 所以给我讲这个故事,因为他知道我是 Fermi 的学生,我跟 Fermi 的关系非常密切。而 Oppenheimer 讲话的口气显然是非常敬佩 Fermi。

Fermi 对我的影响非常之大,我佩服他的物理工作的风格跟他的人品。我再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1954年的夏天,我在 Brookhaven National Laboratory 访问。那个时候每年夏天我们都搬到 Brookhaven 去,因为 Brookhaven 有世界最大的加速器,里边出来的成果正是我所要研究的。Fermi 从 Chicago 经过 Brookhaven,他要到意大利去讲学。他那个时候已经有食管癌了,可是没有人——他自己不知道,他的大夫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他还是非常活跃的,我记得他那一个礼拜在 Brookhaven 给了三个演讲,都是非常精彩,而且是三个不同的物理里头的领域的。有一天我们都到海边上去,都到大西洋上去游泳。Fermi 是不高,很结实,而他做一切事情都是能够贯彻始终。他网球打得不是最好,可是是非常努力,而且是在芝加哥大学的教授里头也算是还不坏的。那么他喜欢游泳,游的不快,可是可以游很长的距离。我这个游泳呢是不行的,那么我们到了海边上,Fermi 说我们游出去,所以我就跟他游出去了。

这个那个大西洋的大浪来,我从前从来没有游过到一个 breaker 外头去呢,结果因为 Fermi 在前头走,所以我就跟着他。走走走走出了那第一个 breaker,他已经走的比我也许前20米30米。我后来想想这东西不太妙,我不能够紧跟着 Fermi。所以我做了个决定就回去了。我想这决定是对的。

Heisenberg:渗透(Depth)

Heisenberg 呢,跟他们两位都不一样。Heisenberg,你刚才看电影是一个很和蔼可亲的人。他在24岁的时候所提出来的量子力学,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革命之一。可是你去看他的文章呢?他的文章是不清楚,里头有渣子。

Heisenberg 在20年代的贡献是人类历史上少见的。我刚才讲他是第一个提出来量子力学的最起初的观念的人,这是公认的大贡献。而他的贡献绝不止这一个,他还有好多别的贡献。可是他的文章非常奇怪,就是他的文章是里头每一篇文章里头都有精辟的见解,可是混杂在许多错误的见解里头。他对当时光谱实验物理的各种奇异现象十分熟悉,善于开辟新的尚未成熟的新思路。

他喜欢爬山,所以在他晚年的时候,他写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描述他做研究工作的是怎么一个状态。他说:“爬山的时候你想爬某个山峰。但往往到处是雾,你有地图或别的指引之类的东西,知道你的目的地,但是人堕入雾中,然后忽然你模糊的只在数秒钟的功夫,从雾中看到了一些形象,你说哦,这就是我要找的大石头。整个情形自此而发生了突变。因为虽然你仍不知道你能不能爬到那块大石,但是那一瞬间你说我现在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我必须爬进那块大石。然后就知道该如何前进了。”

这一段话确实是很显然描述了他在24岁的时候,在一个德国的一个岛上面休假的时候,在天快亮的时候忽然想出来的一个见解。这个见解就是后来奠定了量子力学的第一篇文章。

Dirac:秋水文章(Purity)

我们可以把 Dirac 的风格跟 Heisenberg 来对比,他们完全不同。Dirac 文章读了以后,使得你惊叹其妙其美。我觉得最好的方法来描述,就是他的文章你看了以后觉得这是神来之笔。Dirac 的文章独创力强,清楚直接,没有杂质。所以我认为最好描述 Dirac 的文章说是神来之笔,而且你觉得他是秋水文章不染尘。

Heisenberg 的文章呢,独创力强,可是往往不清楚,有渣子,正确的跟错误的方向纠缠在一起。所以你看了 Dirac 的文章以后,一方面惊叹他的这个妙的地方,一方面你就了解到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了,凡是正确的东西,Dirac 都讲干净了。

Heisenberg 不一样,你看了 Heisenberg 这个文章你就知道这里头还有好多东西可以做。最重要的就是你得了解他所讲的东西里头哪个是对的,哪个是不对的。你如果能够判断出来哪个是不对的,屏弃掉,把对的那个去发展,你就会立刻写出来非常非常重要的文章,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文章非常显明的不一样的地方。

周培源先生与我的渊源

Heisenberg 在26岁的时候就做了 Leipzig University 理论物理系的主任。他非常好强,喜欢打乒乓球,独霸整个系里头。可是在1928年的时候,从美国来了一个博士后。这个人的乒乓球打得非常之好,所以海森堡只好屈居亚军。这个美国来的博士后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周培源。周培源先生在 Caltech 得了博士学位,到欧洲去一年,一九二八到一九二九,在那个期间他有一半的时间待在了 Leipzig,所以就是我刚才讲的故事,现在是记载在 Leipzig 的物理系的历史里头。

周培源先生回国是1929年,就看见了这个小孩,这就是我。因为那个时候我父亲从厦门要转到清华去做教授。因为我母亲跟我在上海,我母亲那时候分娩生了一个孩子,不幸这个孩子——我妹妹——夭折了。那么因为这缘故,所以我们耽误了,我跟我母亲留在上海,然后在1929年10月我们坐火车到北平去,那么恰巧周培源先生那个时候也从上海要到北平,而周先生跟我父亲在芝加哥大学曾经同学。所以我父亲就写信请他照顾我们母子,所以这就是那个时候周先生所看见的杨振宁。

Edward Teller 的影响

我在芝加哥大学念书,除了跟 Fermi 关系非常之好,念过他很多的课,受了他非常重要的影响以外,另外一位就是这位 Edward Teller。Edward Teller 今天还健在,已经94岁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三十几岁,是很有名的物理学家,可是没有后来的名气大。后来他是解决了氢气弹的结构的人,所以报纸上称他为氢气弹之父。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不过我想他没法摆脱这个名字了。

Teller 对我的影响也非常之大,因为他是一个直觉非常强的物理学家。所以他有很多的,他的想法非常之多。我曾经说,Teller 一天至少有10个想法,其中9个半都是错的。可是如果每天有半个正确的想法,那这人就是不得了的科学家。

另外还有一点我从他学到的就是他不怕跟人讲错,所以他因为有很多见解,所以他你在走廊上看见他就抓住你,说是我现在对于这个什么东西,这个分子的结构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于是跟你讨论。你要是不同意他的话,你可以反对他,假如你反对的是有道理的,他完全接受,而且很可能就邀你跟他合作。所以他的合作者非常之多,所以他有很重要的贡献。这个是我跟——是我接触他了以后,深深了解到这跟中国传统的对于做学问的态度不一样的。中国对于学生是讲,不要乱讲话,你还没想清楚,也不要乱讲,你要讲的话丢人,或者是还有更坏的结果。这个 Teller 完全不是这样的,所以你看他,他整天思想非常活跃,而且是很兴高采烈的。因为他随时都在觉得他有新的重要的见解,那么这个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他最近九十几岁的时候,就是最近这几个月出了一本传记,这个传记很有意思。我觉得大家如果有功夫可以看一看。我自己的感觉是这样,因为他后来跟 Oppenheimer 之间的冲突,所以现在美国的传媒95%都是攻击他的,所以这本传记你要看这些报纸杂志上的书评的话,都是拼命批评他的,其实这传记我觉得是写的很好的,而且并没有什么我能够看出来的夸张的地方。

爱因斯坦

这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在1949年的时候在 Institute 退休了。我是1949年去 Institute 的。那个时候当然他已经是物理学里头最有最有名的物理学家,而且是有重要的贡献。刚才我第一张幻灯片讲20世纪初年有三个重大的革命,这三个重大的革命有两个半都是爱因斯坦所提出来的。那么我去的时候呢,他已经退休了。

我们当时在 Institute 有二十几个博士后,念物理的,我们当然都非常尊敬他,可是我们不大愿意去找他,有两个道理。第一样当然他年纪大了,我们怕打搅他。还有个道理的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在研究的方向叫做统一场论,这是他最后半生极力及全力去搞的,那个时候我们没有人在搞这个东西,那个时候你也可以说是很不时兴的一个方向。所以我们没有去找他。我等到过了几十年以后,今天你来看的话呢,就知道他当时所做的东西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可是他所要做的方向是正确的,对的,而这个方向是今天还是今天理论物理学的主流方向。

爱因斯坦不会开汽车,他家住离这个 Institute 我想大概一个半英里的样子,他每天就走过来。所以我们都知道爱因斯坦什么时候大概要走到什么地方。那个时候我的大儿子叫做杨光诺的,有一天我就带他到那个爱因斯坦走来的路上面。我就跟爱因斯坦说——我说他认识我,我们没有很多的交谈——我跟他说,我说爱因斯坦教授,这是我的儿子,你可不可以跟他照张相?所以就照了这张相。

一般以为爱因斯坦是一个非常慈善,与世无争这么样子一个人。这个印象是完全错误的。你如果看了很多现在关于爱因斯坦传记,很多人搜集了很多材料,就知道爱因斯坦——你初接触他,你会觉得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其实呢,他对于人性,对于世界的一切,还有对于有一些人的批评,都是非常尖锐的。他喜欢大海,他喜欢 sailing。他曾经对他的第二个孩子说:“大海有时候平静友善,有时候却汹涌可畏。它是水做的,但是你要注意,我们人也都是水做的。”

Niels Bohr

这个是尼尔斯·玻尔,尼尔斯·玻尔是催生量子力学的人。我在第一张幻灯片上讲三个大革命,其中最后一个是量子力学。量子力学的开始有几个重要的贡献,第一个是1900年普朗克提出来量子数这观念。然后第二个重要的贡献是爱因斯坦,1905年。第三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尼尔斯·玻尔,因为尼尔斯·玻尔在1913年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把普朗克的那个量子数拿来应用到原子的结构。这是当时没有人想到的,那么这个出来了极为重要的结果,可是有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又搞了十几年,Heisenberg 来了才把这个问题完全解决了,所以大家公认尼尔斯·玻尔是对于量子力学有决定性贡献的人。

尼尔斯·玻尔我很认识,因为他经常到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来,我跟他有过很多的谈话,可是跟他谈话很困难,因为他声音讲得很低,而且他是丹麦人,你们如果哪位跟丹麦人熟识的话你觉得这个丹麦人讲的话都是噜噜噜噜噜的,不大容易听得懂。我记得有一次我到丹麦去,1957年到丹麦去访问,就去看尼尔斯·玻尔。尼尔斯·玻尔住在 Copenhagen Castle 里头。大家当然在香港都知道这 Copenhagen 啤酒了,这 Copenhagen 啤酒在上一世纪,在十九世纪买了一个很大的园子跟一个 Castle,这个园子跟 Castle,这个 Castle foundation 成立了个 foundation,捐给政府说这个园子跟这 Castle 居住的人要是当时丹麦最有名的学者。所以从30年代开始,尼尔斯·玻尔就住在里头。

57年我去看他,那是一个很讲究的,很大的,有很多这个柱子的一个建筑,他带我在那个走廊上来回走,走了大半个钟头。因为他对于宇称不守恒很发生兴趣,所以他要跟我讨论。不过我必须承认,讲了半个钟头我完全没懂他在讲什么。尼尔斯·玻尔对于哲学非常发生兴趣,他有许多话,比如他说:“一个最深的真理就是这个真理跟它的 opposite 都是对的。”

还有一个故事是说他有一个朋友去看他,在他的办公室前头看见门口挂了一个马蹄铁,大家知道在西方一个马蹄铁算是带来幸运的。所以那位访问者进去以后就跟玻尔说:"玻尔教授,我不知道你会相信这种迷信的。"玻尔说:“不不不,我不相信,不过我知道虽然你不相信它还是灵验的。”

1953年日本会议

1953年在日本召开了第一个战后日本举行的大型的科学讨论会,那个时候因为汤川秀树得过了诺贝尔奖,那么而欧美的很多的学者都愿意帮助日本发展战后的科学,所以那一次是很盛大的。这是一个团体照,这个团体照里头你如果看前排——看第二排第二个人就是我太太。她怀里抱着的是我们的老大,叫做杨光诺的。这个前排还有一个小孩,他是 P.W. Anderson 的孩子。P.W. Anderson 是今天最最重要的理论固体物理专家。

我给大家看这张照片,因为这张照片有一个特点。这个组织这个照片,组织这个会议的人是非常有眼光。因为在这个里头,我数了数,有17个人后来得到了诺贝尔奖金。要请17个人得诺贝尔奖金的人来开会,也许不困难。你要想请着这么多的人,其中要有17个人将来得诺贝尔奖金,这个是很困难的事。好,我就讲到这为止。谢谢。


问答环节

主持人: 我们非常感谢杨振宁教授给了一个这么有趣的讲演,让我们对20世纪的物理的发展有一个广泛的而且深入的了解,而且对杨振宁教授也有一个更深入的了解。那么现在还有一点时间,在台下的各位朋友有没有什么问题?杨教授是愿意回答跟各位讨论的。刚才金校长也说过,我们中文大学是一个两文三语的环境。诸位可以用普通话发问,英文发问,广东话也可以,必要的时候我充当翻译。

提问者1: 杨教授,谢谢你这个非常有意思的讲演。就是我好奇的就是,你如何评价一些中国的物理学家的贡献?比如像你的朋友邓稼先,还有一个就是问题,就是说你觉得如何去去评估一个人一生的贡献,不管他是平凡的或者是伟大。谢谢。

杨振宁: 关于第一个问题,中国的物理的发展,如果你要问,说是今天跟世界最先进的物理比的话,那我想还必须要说是还差一大截。因为20世纪到了末年这个科学的发展非常之快,单拿物理讲,它的分支非常之多,而这里头又有相互的影响,要想从一个落后的状态追上去是很不容易的。

可是你如果从一个长远的历史的观点来讲,那你就会觉得中国的发展是惊人的。因为你如果看,比如说我出生的时候,那是80年以前,我想中国的科学,近代科学是零。所以假如中国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获金牌这件事情是本来从零开始,在1984年才得到了金牌。那我想中国的科学也是绝对是从零开始的,绝对的从零开始达到今天这状态,这个速度是人类历史上没有前例的。

你刚才提到邓稼先,当然邓稼先所做的是关于中国的武器的发展,这个发展,邓稼先是一个代表的人物,当然是千千万万的科学家,这个的困难是不能想象的。而中国能够在1949年到1964年15年之间发展出来原子弹,又过了两年半的时间,发展出来氢气弹,这是所有世界上科学界的人都是觉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你刚才问的第二个问题是说——我觉得一个人最应该——是不是你的意思说一个人最应该向哪个方向才觉得可以有重要的贡献?我想这个很难有一个一定的回答。我想每一个人有不同的背景,有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机遇。我想只能每一个人凭着他的天分,凭着他过去的历史,抓住机会来做一个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我想这是我唯一能想出来的回答。

提问者2: 首先祝杨教授生日快乐。我有一个问题,刚才你评论了一些上个世纪伟大物理学家的风格,我想知道你怎么样评论你自己的风格呢?

杨振宁: 我刚才讲一个人的工作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的机遇。我曾经再三回顾我一生,我是非常幸运的,从小时候能够在一个在清华园里头长大,跟我同年的中国的孩子我想很多人是吃不饱的,不能上学,我能够在那么学术空气浓厚的环境之中,经常可以翻看我父亲书架子上的书,这是幸运而又幸运。

然后后来我到西南联大念书,又是有,当时是抗战时候,没有问题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后来到了外国去,芝加哥大学是当时全世界物理系最好,没有问题也是最好的。然后又恰巧我碰着了机会,就是物理学发生了一个新的领域,在那个时候。今天叫做高能物理,或者叫做基本粒子物理。一个人做学问,如果走到一个新的领域,在这新的领域发展的时候,你走进去,那你可以跟这个领域同时成长,这是最幸运的事情。

所以我想我是集了很多幸运,最幸运在一起。所以做了一些工作,我想是在历史上会留下来的。

给年轻人的建议

在座的年轻的同学,我想我有一个建议,就是你们比如说是你去念研究院,这是我所有的研究生我都跟他们这样讲的。你到研究院去,你到一个还好的研究院去念书的话,你就发现多半你的同学都很好,都是要不然他不会进到这个学校里来的,可是过了10年,过了20年以后,你就发现他们的贡献悬殊。有的人做的非常好,有的人费了很大的劲不成功。

这里头最最重要的一点不是说是哪一个人比另外一个人就聪明的那么多,也不是说一个人比另外一个人就努力那么多,这些当然也有点关系,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人走进了有发展的领域,有人走进没有发展的领域,甚至是强弩之末的领域。这个是每——我认为是每一个研究生对于他自己的前途最重要的一个决策的地方,就是你得走到一个前途能够发展的地方。

怎么能够走到一个前途有发展地方呢?你必须要把你的天线伸得远远的,而且你要能够,因为你单是看文章——这个现在这个文章多的不得了,连这个评论的文章也都多的不得了。你得要能够掌握住哪些是可靠的,哪些是能够发展的。而如果你能够找着这么一个领域,又与你的喜好与你的背景很接近的,那你向这个方向进军,将来成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我自己就是觉得我是很幸运的走到了当时正在要发展的这个领域,所以能够在里头做出一些贡献。

提问者3: 杨教授,你一直的谈的都是比较感性方面的东西。我曾经有一次听见您讲过,将来有希望的其中一个领域是 string theory。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比较简单一下介绍一下这方面和你在这方面的研究怎么样?

杨振宁: 刚才这位同学问的是,叫做中国叫做超弦理论,英文叫 string theory。这个因为前两个钟头以前,杨纲凯教授介绍了一下,说是有四种相互作用,相互作用就是力量。这是相互作用是物理学家的一个专名词。这四种力量里头有三种都是用 Gauge 理论的,可是第四种就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也就是引力场,还跟是怎么回事情还没弄清楚,这个是最近30年来或者20年来是热衷的题目。当然很显然了,如果那三个基本的结构都知道了,这最后这个当然就是变成大家集中力量在研究的,这已经研究了有二三十年了。

那么尤其是这20年来呢,里头引出来一个新的见解,新的想法,这个想法叫做超弦 string theory。那么刚才这位问我的,我想的意思就是问我,我对于这个怎么样?我没有研究过这个,我没有仔细去研究过这个超弦理论,所以我讲的话呢,是也可以说是半外行的话,因为这个超弦理论到现在里头的花样非常之多,已经有过20年的历史了。

不过当然,我因为做了几十年物理学的研究,大概知道在这里头在搞些什么。那么这里头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呢,就是最近这20年来最好的大学里头最聪明的研究生,我想一大半都搞到这领域里去了。这个的道理呢是很清楚,就是它里头有 intellectual stimulation,有原则上非常吸引能力强的年轻人的地方,所以有这么许多人搞进去。

但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现在有个现象,就是凡是注重研究的地方,这些物理系现在都纷纷在找这个领域的人。为什么呢?因为这些最聪明的新的这些年轻人大半都在这个领域里头,所以你非得要搞到这领域不可。不过这个领域的一个特点呢,是搞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跟实际发生关系的。那么在这情形之下呢,这变成是一个相当特殊的,历史上没有发生过的这么一个现象。有这么多的人在里头搞,写了很多很多的文章,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跟实际发生关系。

那么这个呢,所以我——你刚才这位同学问我,我可以告诉你,我在 Stony Brook 有些同学他们来问我,说是杨教授,我要不要做 string theory?我通常的回答是这样。我说假如你被这个很吸引,你觉得里头所做的有些东西是非常有意思,而你又会做这种东西,那我说你当然可以去做。

不过呢,你最好得要了解到这有它的危险,因为假如过了,再过30年,这个领域还跟实际不发生关系,那个时候你可能要后悔。在这个情形之下怎么办法呢?就是你一方面做这个,一方面对于不是 string 理论的物理也注意。换句话说,你要有两只脚踏在两个不同的船上,这样一来你可以不至于完全落空,所以这是我给刚才这位同学的回答。

主持人: 我想,最后一个问题吧,一个简短的问题。

提问者4: 杨教授很荣幸可以在这里跟你讲话,我很想问杨教授一个问题,就是在你人生当中,你觉得最重要、最你自己觉得最重要、最宝贵的是什么?

杨振宁: 这个问题很很难回答,因为人生是多方面的,所以我不完全知道你刚才讲这人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可以讲这个前大概五六年,香港无线电台要我去做一个访问,那位访问的先生问我,他是说你觉得你一生所做的哪个事情是最重要的?我想了一下,我的回答是:我觉得我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帮助中国人克服了自己不如人的心理。


主持人: 好,我想提问只能到此为止。现在物理系的同学有一个礼物,生日礼物送给杨振宁教授的,请物理系的同学。

物理系学生代表: 在此我代表我们物理系的全体同学送给杨教授一张生日贺卡和一张匾额,这些礼物都是我们亲手制作的。这张卡上包含了同学们对杨教授的深深祝福,聊表我们的一点心意。

如各位所知,博文约礼是我们香港中文大学的校训。知识新广博为博文,遵守礼仪为约礼。这句话用于形容杨教授也是十分恰当的。最后让我们大家一起向杨教授道一句:生日快乐!

主持人: 谢谢物理系的同学,更感谢杨振宁教授。我现在宣布今天的研讨会在此结束。那么请各位暂时留步,让杨教授跟前排的嘉宾先离场。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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